您的位置: 首页 >专题专栏>地方史志>地情文献>详细内容

文史辑览《李梦阳古文评价》

来源:庆阳县志 发布时间:2015-04-03 12:40:03 浏览次数: 【字体:

李 梦 阳 古 文 评 价

南 玉 印

    李梦阳是明中叶文坛上复古派前七子的领袖,力主“文必秦汉,诗必盛唐”,影响颇大,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上有一定地位。有《空同集》66卷传世。后人较重视他的诗,清人沈德潜编的《明诗别裁集》中选了他的诗47首,但对他的古文却不够重视,即使有人偶而提到,也多持贬抑态度。直至目前,尚未见较全面、较深入地研究李梦阳古文的文章。笔者试图就他的古文谈点粗疏的意见。

   《空同集》中共有文302篇(另附有秘录2篇,不在此数内)。量最大的是序,共82篇;其次是墓志铭37篇;杂文总数是74篇,但里面形式比较驳杂,有铭、赞、箴、戒、、辞、诔、对、解、字义等;书26篇;碑文25篇;记22篇;祭文18篇;状疏4篇;上书1首;族谱6篇;传6篇;行实1篇。

    在这300多篇古文中,字义、解、对等几篇短文,内容空洞,也无艺术性可言,其余绝大多数都有比较充实的内容,更有不少篇章思想深刻,笔墨洗练,章法讲究,值得重视。和后人流行的“拟剽窃”或“古人影子”之类的评断是大相径庭的。

    空同子古文的思想内容方面,最引人注目的有三点。

    首先,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深刻的政治见解。

    李梦阳处在明王朝建立后100年多一点的时代。明统治者吸取前朝倾覆的经验,为巩固自己的统治,在政治、经济上采取了一系列措施,使政治相对稳定,经济有所发展,虽然农民起义时有发生,但就全国总的形势来讲,在一个较长时期内,战火消弭了。由于承平日久,官僚们多不以国事为重,只醉心于功名利禄。包括皇帝在内,多沉湎于声色狗马、酒宴玩乐之中。为了满足他穷奢极欲的享受和无度的挥霍,就要加重对人民的盘剥。宦官专权、外戚豪强横行霸道,激烈的阶级矛盾在酝酿之中。反映在文学上,是以歌功颂德、粉饰太平为主旨,平庸乏味、空洞浮泛为特点的所谓“雍容典雅” 的“台阁体风靡文坛,萎弱沉闷、毫无生气。这种文体,只纠缠在应制唱和、颂圣与应酬题赠上,不痛不痒,无病呻吟,于政治无补,于民生无益,于教化无用,于陶冶情性无功。李梦阳于这表面一潭死水一样的现实中,看出了官场上的角逐倾轧、幽深处的暗涌潜流,政治现实使他警觉虑,“台阁体”萎弱文风的厚厚的气层使他窒息。这与他爽快刚直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。忠君的儒学正统教育也使他不能对这种现状无动于衷。于是,他一方面以复古为宗旨,起而反对“台阁体”文风;一方面操起如椽之笔,向弊政,写下了《上孝宗皇帝书稿》、《代劾宦官状稿》等言词激动、分析深刻、言之有物、持之有据的好文章。同时在《送陈公赴贵州序》、《送右副都御史臧公序》、《送童公赴京尹序》、《送陈公序》、《送右副都御史孙公序》(以上均见《空同集》卷53)、《送李德安序》、《赠郭侯序》、《李君升按察司佥事兵屯颍上序》(均见卷54)等送别序文中集中议论政治,颇多精深的见解。

   《上孝宗皇帝书稿》,是梦阳政见的荟萃。明人汤宾尹在《空同文选评林》中评这篇文章:“识体如贾长沙,鲠直如汲长孺,此皇朝有用文章。”这是十分精当的。在这篇疏文中,他以直臣的忠心与政治家的胆识,慷慨陈词,指出危及国家生存的“二病、三害、六渐”即“元气之病,腹心之病;兵害、民害,庄场畿民之害;匮乏之渐,盗之渐,坏名器之渐,弛法令之渐,方术眩惑之渐,贵戚骄恣之渐。”他认为扭转这种危险局面的原则应是扶正抑邪:“拨廉直、奖忠鲠、斥无耻,大臣进庐扁之佐。”他提出抑制宦官权势的办法,也颇为得力:“今诚欲腹心安,莫如铲内官之权,欲铲内官之权,莫如有罪不赦,有缺不补。”他有见于阶级矛盾的日益激化,还提出了“急选良有司,恤饥赈寒,以安民心”的主张。这些都是李梦阳远大、深邃、锐利的政治目光的反映。

    他认识到教育为政治服务的重要性,在他许多涉及教育的言论中,也可以看出他的政治思想。如他在《河中书院赋》(卷3)序中说:“驱邪以端,拔怪以常,伐慝以昭,破淫以义,是故君子之邦也,不患不从,而患弗躬。躬义布昭,敷常表端,以是而教,鲜不率矣。何也?四者其本也。然又断之以独,协之以同,行之以勇,乃奚往不济矣。”这就是他在《河中书院赋》中道出的“端物者端己,治人者自修”的警策的注脚。可见他理想中的政治家的标准是很高的,一言以蔽之,即要德才兼备。李梦阳的历史。也证明了他是自己的理论的忠实实践者。

    另从他论政的言语“天下一政,因地异施。故政以位殊,位由体立,立体显用,藏诸其能”中,反映了他的辨证法思想因素,这也可和他在《河中书院赋》中所说的“二气推,祸福倚伏,时罔常泰,日中乃仄”的认识相印证。这当是李梦阳能有深刻的政治见解的思想基础之一。

    其次,忧国忧民、以身许国的政治抱负。

    李梦阳忠君爱国,秉性忠厚刚直,不阿附权贵。为了国家利益,即使对皇帝的过错,也敢于直言指出。他在疏文中指责孝宗皇帝滥赦罪犯,就是“纵罪”、“长奸”,以致酿成驰法令之渐;黜陟失制,赏罚不明,则形成坏名器之渐,并义正词严地说:“盖法者,公之天下,受之祖宗者也。掌于士师,士师不得而专也;出于天子,天子不得而专也。是故士师可以执天子之父,而为舜者不可私其亲。”(《上孝宗皇帝书稿》)他敢于以尧舜为帝王的表率去规范当今皇帝,认识到危及封建统治的根源在皇帝身上,并敢于单刀直入地挑明。其原因,正如他自白的:“盖直言之臣,秉性朴实而不识忌讳。睹事积愤,诚激于中,义形于词,故其言剀切而无回互,药石而鲜包藏。夫易失者势,难得者时,今睹可畏之势而遇得言之时,使仍缄默退缩以为自全苟禄之计,是怀不忠而欺陛下耳。”(同上)在《代劾宦官状稿》中说:“臣等幸待罪股肱之列,值主少国疑之秋,仰观乾象,俯察物议,瞻前顾后,心焉如割。至于中夜起叹,临食而泣者屡矣!臣等伏思:与其退而泣叹,不若昧死进言,即使进言以死,不犹愈于缄默苟容乎!此臣之志,亦臣之职也。”这些言语,充分表达了梦阳的耿介之志,垦切之心。虽然,这看来是对皇帝尽忠,但是在封建时代里,忠君与爱国常常是统一的。所以有范仲淹的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”的惓惓的忧国忧民之情。李梦阳在这一点上,和出仕过他的故乡庆阳的范仲淹是很相似的。

    当他看到户部尚书韩文常为宦官专权而忧愤涕泣时就说:“公,大臣也,义共国休戚,徒泣何益?”(见《代劾宦官状稿》后秘录)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丈夫胸怀,在这寥寥数语中,表露得多么充分!他在《奉邃庵先生书》(卷62)中自述抱负:“某少耽章句,曲荷陶成,迂执忤时;中岁沦斥;无由操策辕门,侍聆边略。然金鼓之音,旌旗之色,恒若亲之。虽想象之余怀,亦闻见之素心也。”空同子虽置身文坛,但对驱驰疆场,报效国家也是心驰神往的。他本人素谙韬略。弘治十六年,他奉命到宁夏犒军,恰值敌人来犯,守将向他请教方略,他就谈了自己的看法,结果按他的指挥打了胜仗。

    李梦阳渴望有所作为,但又不以功名富贵为念。他在《答左使王公书》(卷62)中说:“尝自负丈夫在世,必不以富贵死生毁誉动心,而后天下事可济也。于是义所当往,违群不恤,豪势苟加,去就以之。”又在《奉邃庵先生书》中说:“某自沾余馥以来,廿年于兹矣,恒惧玷点名教,愆违训旨,每以不欺师君,实不以死生富贵动心。”(卷62)这种以身许国,大义为先的品德、气魄,是令人景仰的。

    第三、关心农民疾苦,揭露社会黑暗,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。

    由于梦阳出身寒微,所以他对农民的疾苦颇为同情,能看到人民的贫穷困苦与统治阶级的盘剥有关,一些社会动乱的原因也在这里。他在《上孝宗皇帝书稿》中指出,由于天子的纵容,“贪墨在位”,皇亲家巧取豪夺,农民已处于水深火热的境地之中,“男不秉耜,女不上机,卖男鬻女,弱者转而死泥涂者过半矣”。对于官、民争地的纠纷,他认为“万无百姓侵官之理”,说得斩钉截铁,简直是在击鼓鸣钟,为百姓的冤屈大声疾呼了。

    他认为盗起于民穷,穷极生变,故而竞相铤而走险。要弭盗消匪,非“恤饥赈寒”不可。又在《氵隐亭先生墓志铭》(卷43)中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和人民生活的悲惨。老百姓饿得无法,只好去掘,剥吃残留在骨头上的腐败的人肉,而统治者却要把这样的可怜人分弃市。李梦阳满含悲愤地责问:“不能使之不饥,而能使之不乎?”其尖锐与精警,直可与杜甫的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相颉颃了。

    除以上三点外,还有表现闲适情致的山水游记和一些杂文。杂文中内容包罗万象:天文、地理、历史、哲学、文学、教育、自然、音乐、美术,题材纷杂,信手拈来,纵横捭阖,议论风生,涉及面相当广。反映出梦阳渊博的学识,广泛的兴趣。抒发了作者复杂的感情,表现出一些杰出的见解。这些,对认识当时社会现实和李梦阳其人,都是有帮助的。

    限于篇幅,就不絮叨了。

    李梦阳古文的艺术特色,大致有以下七点:

    一、简洁凝练,征信详实的史家笔法。

    他写文章,有明确的目的,十分珍视自己那支笔,不为阿附权贵而自描媚态,不为牟取黄白而谀饰死人。他说过:“作史之义。昭往训来。美恶具列,不劝不惩,不之述也。其文贵约而该,约则览者易遍,该则苍末弗遗。古史莫如《书》、《春秋》,孔子删修,篇寡而字严,左氏继之,辞义精详;迁、固博采,简轶省缩。以上五史,读者刻日可了,其册可挟而行,可箱而徙。”《论史答王监察书》,(卷61)这通议论,是很有道理的。空同子为文,颇具这种史家笔法。再加上他学识渊博,古文功力深厚,就能以极约之文,包极博之事,使文章毫不“缓冗沓,(《四库全书总目》评台阁体语)这也许就是他学古的结果。先秦两汉之文,上乘之作,不少是史书。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、《左传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,实在有许多优点,直至今天,尚有继承、借鉴的价值,何况写古文的李梦阳呢。从空同子的主张和作品看,他的学古,主要倾向是继承古代优秀的文化遗产,是吸收其有用的精华。以这样的复古廓清当时文坛上的萎弱风气,是无可厚非的。

    空同子史家笔法的另一表现是不隐恶,不溢美。即使是本族至亲也不例外,如写他叔祖:“军汉公则嗜酒不治生,好击鸡、走马、试剑。”写他堂叔:“曰者,军汉公子,善机诈,把持人。”写他亲叔父王庆(号阴阳公)“则日弄酒侮诸吏士,奴之。诸吏士不堪也,乃于是盛恶阴阳公。于其将,把其短,将惧,逐之还。”(以上均见《族谱·大传》,卷37)对他母亲“性至严重,好鞭奴仆”也不讳饰(《族谱·外传》卷37)。在《封丘顺僖王墓志铭》(卷46)中,他不隐顺僖王荒淫之短。作为一个文人,如果没有气节、德行,在混沌之世,要做到这一点,是很困难的。梦阳这种求实精神是由他刚直、诚信、爽快的性格所决定的。

    二、浓烈的抒情味。

李梦阳有着深厚、真挚的感情。他的不少诗、赋以感情的深厚、真挚见长。而在他的古文中,当首推《封宜人亡妻左氏墓志铭》(卷43)了。平时常在一起,尚不觉得妻子有多么可亲,以至须臾不可离得,一旦永别,孑然一身时,26年共同生活中妻子的种种好处就纷至沓来、涌上心头。梦阳仕途坎坷,妻子始终伴随着他,历尽颠沛。有了妻子,他便无后顾之忧,专心为事业操劳;而今,妻子去了,陡然一切都变了。梦阳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李子哭语人曰:“妻亡而予然后知吾妻也!”人曰;“何也?”李子曰:“往予学若官,不问家事,今事不问不举矣;留宾酒食,称宾至,今不至矣,即至弗称矣;往予不见器处用之具,今器弃掷弗收矣,然又善碎损;往醯酱盐豉弗乏也,今不继旧矣;鸡鸭羊豕时食,今食弗时,瘦矣;妻在,内无嘻嘻,门予出即夜弗扃也,门今扃,内嘻嘻矣;予往不识衣垢,今不命之濣不濣矣;缝剪描,妻不假手,不袭巧,咸足师,今无足师者矣,然又假手人;往予有古今之忾,难友言而言之妻,今入而无与言者。故曰:妻亡,而吾然后知吾妻也。

 

这样的墓志铭,正如汤宾尹所评,是“如泣如诉,如怨如慕”,说到痛切处,则“悽悽切切,似秋夜塞,一声一泪。”这泪,是从澄彻的感情之泉涌出的,是圣洁晶莹的,“一点泪一颗珠”,读来令人肝肠绞结,心缩气咽。是痛哭,是绝唱。志铭至此,可谓情之至矣!

    此外,《亡弟汝含祭文》(卷63)、《结肠操谱序》(卷50)、《李员外祭文》(卷63)等篇,均属通篇充溢着作者悲悼之情的作品。还有许多篇章,时时流露出作者分明的爱憎,有衷心赞扬,有愤怒斥骂,有长吁短叹,如骂阉官为“阴性狼贪之徒”;称特务机构锦衣卫为“爪牙之司”;梦阳反对佛、道方术,称道人为“酒肉粗俗道士”;劾寿宁侯“招纳无赖,罔利而贼民……横行江河,张打黄旗,势如翼虎”;劾宦官之罪,认为“虽将此辈齑粉醢,何补于事”,激愤仇恨之情,多么强烈!他在《送陈汝州序》(卷54)中说:“孔子曰:‘富与贵,是人之所欲也。’且今人孰不欲富贵?假令陈子巧诈善宦,卑卑与世浮沉,或富贵多金玉货财,无论一知州,即令立致卿相大夫,余何所喜幸焉!陈子人品,诚足为天下喜幸,即令隐约终身,予愿为之执鞭不辞,矧今为知州,矧将彰而为卿相大夫!”作者对陈子人品道德的倾慕敬仰之情,表露得多么明朗,多么真率!这与空同子的品德正相吻合。

    当写到人民爱戴少保兵部尚书于谦时,他感叹道:“予观今人论肃愍公事,未尝不酸鼻流涕焉,盖伤臣不易云。”(《少保兵部尚书于公祠重修碑》,卷40)这其实就是梦阳自己敬仰于公、并悲叹自身而“酸鼻流涕”的写照。由于时乖运蹇,梦阳多有怀才不遇的愤懑和对世态炎凉的悚惧。《端本策序》(卷49)慨叹君臣遇合之难。《惧问记》(卷48)反映了梦阳对“叔季之世,钩织起焉”那种社会政治现状感到不寒而栗。这些都是动心荡魄之作。《尚书黄公传》(卷57)《封征士郎中书舍人何公合葬志》(卷44),则又浸透着梦阳对黄公和何景明他父亲的为人的敬仰之情。

    总之,空同子为文,或褒或贬,或喜或恶,或赞成或反对,态度明朗,绝不隐晦曲折,闪灼其词。有其人必有其情,有其情必有其文。这就使他的文章一般都有较强的感染力。

    三、长于叙事,善于写人。

空同子是叙事的能手。他的古文,一大半是叙事体的。大都写得十分得体,铺叙自然,章法错落,形象鲜明,生动传神,意富文约,毫无杂沓之处。有许多篇幅,堪称叙事佳品、妙品。如《族谱·大传》中,状主文公其人“面须髯,然为人使气尚力……而军汉公在军中乃私券我产,给其直,酒之。人即持券来收我产。主文公怒,不言,第砺利刃,然色常在持券人。持券人觉之走,主文公乃怃然曰:‘,此奴走矣!’已,复大骂跳,伏地死。券者大惧,呼天曰:‘天,天,宁主文生,不愿得屋直!’顷之,主文苏,券者乃卒不敢复言直矣。”这100多个字,把持券人来收产业,主文公如何对付的整个过程,十分生动传神写了出来,而主文公“使气尚力”的性格也被刻划得维妙维肖。

    写他的弟弟孟章:“弟生而巨口,高颧骨,隆隆起发际,名为伏犀。七八岁时犹啖乳,有气力,然矫捷善戏,善打球缀幡、骑竹马,群儿莫先也。弟又好舔竿击、扑蝉、打蜻蜓,又放风鸢。父母以其有奇气时时折辱之,不可下。”一个骄悍、顽皮的小孩子形象,活脱脱地朝读者扑来。

    写高处士“长而喜诵书史、说先王,然不务裘马,不喜酒,不畜媵婢。尝岁暮出取负欠割券,驰一空车归。里人望见尽笑之,处士不较也。”(《高处士合葬志铭》,卷43)形象也颇生动可爱。

    《邵通人传》(卷57)、《寄傲先生墓志铭》、《明故王文显墓志铭》(均见卷44),《鲍允亨传》、《太白山人传》、《尚书黄公传》(均见卷57)、《氵隐亭先生墓志铭》、《处士松山先生墓志铭》、《梅山先生墓志铭》(均见卷43)等篇,都是很好的记叙描写文字,颇具传奇色彩。一个个人物都有其鲜明的个性。写法上也富于变化,不拘一格。这样的文章,读来饶有兴味,不觉枯燥,值得重视。

    四、个性化的人物语言,生动传神的对话。

    在记叙人物中,很会抓住最能体现人物性格的言语。如在《明故王文显墓志铭》中写商人王文显的为人:“文显之为商也,善心计,识重轻,能时低昂,以故饶裕。与人交信义秋霜,能析利于毫毛,故人乐助其资斧;又善审势伸缩,故终其身弗陷于阱罗。”而记王文显的言语:“文显尝训诸子曰:‘夫商与士异术而同心,故善商者处财货之场而修高明之行。是故虽利而不污;善士者引先王之经而绝货利之径,是故必名而有成。故利以义制,名以清修,各守其业,天之鉴也。’”这席话,就是王文显一生行为的准则。听其言,观其行,更能加深人们对所写人物的印象。

人物对话,在空同笔下也写得活泼有趣。如写高处士,其子高任东明县丞,硬把老头子接到官邸去住,老头子“蹙额曰:‘吾自不入公府,今公府居邪!’”当旧县令将离任时,“问处士曰:‘我孰与新令贤?’处士默默孰视之,已而曰:‘君似弗如也。’令叹服其直。”(《高处士合葬志铭》,卷 43)短短几行文字,把旧令沽名钓誉,巴望高处士说他好话的神情;高处士厌恶这庸俗之辈,欲不搭理,又觉得不能尽宣胸中鄙薄之气的神态,都恰到好处地刻画出来了。最后沉稳地吐出的这千锤百炼的五个字:“君似弗如也”,像一盆冰水,兜头浇在了这个希望听到恭维话的旧令身上。读到这里,让人觉得着实痛快,不禁拍手叫绝。

    又如,空同子写他和老友梅山先生的久别重逢:“秋,梅山子来,李子见其体腴厚,喜握其手曰:‘梅山肥邪!’梅山笑曰:‘吾能医。’曰:‘更奚能?’曰:‘能形家者流。’曰:‘更奚能?’曰:‘能诗。’李子乃大诧喜,拳其背,曰:‘汝吴下阿蒙邪!别数年,而能诗,能医,能形家者流!’”(《梅山先生墓志铭》)老朋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情谊,诙谐洒脱的风度,谈笑风生的情趣,在对话中如汩汩清泉,欢跳着流泻出来,充满了生活气息。

    有的文章,空同子甚至通篇采用对话的形式写出,一来一往,或问或答,或反复辩难,把议论写活了。如《送李德安序》(卷54)、《结肠操谱序》、《诗集自序》、《德安集志序》、《林公诗序》(以上均见卷50)《观风亭记》、《惧问记》(以上均见卷48)等篇,都是采用问答体的形式,把长篇大论化整为零,步步设疑,层层剥进,针线绵密,天衣无缝。

    五、精于议论,长于雄辩。

空同子学富才高,精熟六艺典籍,娴于各种文体、诗体堪称通才。作文尤其长于议论。随手摭取一个题材,便能左右逢源,议论风生。或长篇大论,或短章小析,无不如此。为节省篇幅,这里就不赘述了。需要交待一下的是空同子在议论中喜用顶针绩麻格的修辞手法。如:“夫士群居则杂,杂则志乱志乱则行荒……”(《东山书院重建碑》,卷41)“豪不夺则民志一,民志一则重犯法,重犯法则狱省,狱省则赋可允,赋可允则盗贼不作,盗贼不作则兵戢而无用,此大臣之业而巡抚之良也。”(《送右副都御史孙公序》)“天下有必贤者也,贤之则慕,慕之则思,思之不见则悲,悲之则吟,吟之则音,音之则诗……”(《柏溪君哀序》,卷56)这种修辞方法,环环紧套,用于议论,使推理十分严密,前因后果,清清楚楚,一丝不乱,简洁明快,紧凑自然。用得恰当,可以使文章生色。但如果思路紊乱,因果缠夹不清,就容易搅成一锅粥或得出荒谬的结论。因中间许多环节均肩负着承上启下的任务,为上句之果,下句之因,次序严格,绝对不能易位。倘若对事理审度不严、不精、不详,切忌乱用此法。而空同子驾驭得却是那么娴熟自如,在他的古文中,这类例子比比皆是。由此也可瞥见空同子为文功力之一斑。

    六、篇章营构,匠心独运。

以上是从几个侧面窥探了一下李梦阳的古文;而在整体上,也很讲究谋篇章法。每篇文章,乍看似乎极其随便,其实独具匠心,字句之间,迭相承启,绾束极严,很下过一番选拣组织的功夫。如《钓台亭碑》(卷41):

李子曰:“假令以四海为壑,明月为钓,以虹霓为丝,以昆仑为盘石,凌云驾鸿,超出天地,倒视日月,钓无不获,朝醢巨鳌,暮馔修鲸,则汝愿之乎?”

    这样的文字变化错综,如风云突起;词锋锐健,如剑戟森森。把那于钓、于学好高骛远的人的思想状态用形象的比喻勾勒出来了。这与前面描写的那种整天“兀坐盘石之上”,“竟日而不得一鱼,神荒气沮”的“计功者”形象恰成对照,但结果却一样,即都不可得鱼。学习也是如此,“计利”和“骛远”都不行。于是引出正确的态度:“是故君子以仁义为竿,以彝伦为丝,以六艺为饵以广居正位为盘石,以道德为渊,以尧舜禹汤、周孔相传之心法为鱼,日涵而月泳,之至而后取,不躐其等,不计不必,积久而通,小大必获,夫然后道可致也。”固然,梦阳所说的道,不能作为我们今天学习的规范,自然是封建主义的那一套,但以钓喻学的道理则是一样的。这篇短文写得相当精彩。状写众弟子在聆听梦阳的议论过程中前后神态凡三变:初,“众皆蹙额弗怿”,继而“众皆掀眉而喜”,最后:“乃敛色平心再拜而谢曰:‘闻教矣!’”极为传神。通篇文清字爽,如白璧明镜,了无纤尘。碑文写到这种境界,可谓妙品了。可见,他绝非拘泥于“尺尺寸寸”之法,摹拟古人,“为古人影子,他有自己的创造,有自己的风格,这是否定不了的。他的另一篇杂文《说农赠薇山子》(卷58),以农喻政,微言精妙,兼用对话体,与《钓台亭碑》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    七、千姿百态、色彩斑斓

    梦阳不仅娴于素描,还精于根据不同题材需要,点染出斑斓色彩,开拓了他古文的境域,丰富了表现力,增强了感染力。翻开《游庐山记》、《游辉县杂记》、《华池杂记》(均见卷47)这几篇游记和《宾贡图记》、《三渠陈氏家园一览图记》(均见卷47),就别是一番情趣。它们给人以清新、悦目、怡神的感觉。其中以《游庐山记》为最佳,洋洋1380字,详细、精确地记叙了山上胜景、文物古迹和名人传说。对山势脉络,溪水源流,有考有辨。除具有地理史料的科学价值外,字里行间还洋溢着诗情画意,如写白鹿洞:“此锁涧口者也。群峰夹涧峭立,而巨石怒撑,交加涧口。水湍激,石旁有罅,人偻穿之行,此所谓白鹿洞云。”写水:“水者,俗所谓三级泉也。然路过洞愈涩,行蛇径鸟道石罅间,人迹罕至矣。水五老峰,皆悬崖而直下,三级而后至地,势如游龙飞虹,架空击霆,雪翻谷鸣,此庐山第一观也。”梦阳是诗人,为也有诗意。

    《哭白沟文》(卷59)是一篇很出色的骈文,描写古战场的阴森愁惨、厮杀的残酷激烈,令人毛骨悚然。字里行间似乎嘈杂着刀枪剑戟的格斗撞击声,喧腾着哭喊吆喝声,堪与李华的《吊古战场文》媲美。这种浓墨重彩的渲染,给人以祟高、悲壮的美感。

    由于体裁不同,题材各异,梦阳的古文中,也不乏细腻缠绵的情味,《结肠操谱序》就是最集中的代表。如他叙述写《结肠操》之作的思想状态:曩予有内之丧,亲睹厥异,伤焉,警焉,吟焉,永焉!于是援笔而布辞,疏卤荒鄙之音,聊泄愤愤、闷闷、汶汶焉耳!……予为是篇也,长歌当哭焉矣!知其思索以悲,忉别柄离,若逐臣怀沙,迷弗知其所之。”当写到睹物伤情时说:“予有琴二具,而不解一弹。内人未亡也,见琴则每短予曰:‘汝不琴亦能诗邪。’内人则手自抚弄,亦每悠扬而成音。嗟,陈生,予何能听汝琴!予何能听汝琴!”这样文章,多么凄惋哀痛!回忆妻子和自己生活中的小小情节勾起无限情思,感情细腻之极。最后连用两句“予何能听汝琴”这不是简单的重复,而是痛哭,一句一重悲哀,一字一滴泪珠,具有搅碎心肝、撕断柔肠的艺术力量。这种哀伤、悲凉的色调,更易引起读者感情的共鸣。

总的看来,气势雄豪、表意直率、文情高雅、详略得宜是李梦阳古文的主要特色,同时,也还有哀怨柔婉、清丽活泼的另一面。这与他的诗、赋在风格、色调上的丰富多样性是正相统一的。

上面肯定了李梦阳古文的许多优点,这并不等于说,他的古文是完美无缺的。

他学富才高,议论汪洋恣肆,形成雄辩的风格。但因过于自是,和人辩论的文章中有时流露出一些霸道之气,不肯服人。在与何景明论文的信中就有这种情况,此其缺点之一。

他为人磊落坦荡,为文也观点鲜明、单刀直入,又由于他推崇史家笔法,刻意简约,加上自恃学富,有时文章中现出艰涩痕迹,此其缺点之二。

    他尊崇宋儒理学,为文在法古中又主真情、变化,他的主张和作品的实际效果之间有一些矛盾之处。而文中说教意味颇浓。此其缺点之三。

    李梦阳虽出身寒微,思想中有同情劳动人民的闪光的东西,但由于他受封建正统教育,尊奉孔孟之道,他的思想体系终究是封建地主阶级的,所以文中有对封建礼教的大肆宣扬,如《六烈女传》(卷57)对烈女的颂扬,完全站在维护封建礼教,禁锢妇女思想的立场上。又有封建迷信思想,如《祷旱文》、《谢雨文》、《咎旱飙文》(卷59),虽然这也体现了梦阳对百姓的同情与爱护,对农业生产的关心,对自然灾害仇恨的感情,但仍脱不出迷信、愚昧的窠臼。这也与他一向不信佛道鬼神的思想相矛盾,使他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因素的可贵光泽被一层毒雾瘴气所笼罩。更严重的是他对镇压农民起义的封建王朝的忠臣孝子极力褒扬,推崇备至。如《江西按察司副使周君行实》(卷57),就是这样的文章。这是他的阶级局限性所致,自然是应当批判的了。此其缺点之四。

    总之,我以为空同子古文中的一些缺点,是白璧上的几点瑕疵,不足以掩蔽其晶莹的光泽先生晚年闲居在家,当时吏部侍郎霍韬与同僚在朝堂议论:“宋儒所谓‘欧阳修,今之韩愈也’;若李献吉者,非今之韩愈乎?”(见安所撰《李空同先生年表》)我认为这种评价不是没有道理的。王廷相在《空同集序》中说梦阳“能掩蔽前贤,命令当世,秦汉以来,寡见其俦矣。”虽是溢美之辞,但他记载梦阳论文之语却是可信的:“空同子往与余论文云:‘学其似不至矣,所谓法上仅中也,过则至且超矣’。”这也是空同子学古而非拟古的佐证。平心而论,空同子的古文以秦汉文为师,虽未必达到“至且超”的境地,然自有其价值,在明中叶文坛上,不失为一块光彩夺目的瑰宝。

 

终审:贺 勃